海会万邦,乡愁在此停泊
文/丁旭编辑/陈琳来源/海峡飞虹专稿
小昭的乡愁
2004年,作家金庸到访晋江。他特地来到华表山南麓的草庵,参观这座世界仅存的摩尼教寺庙遗址。摩尼教源自公元3世纪的波斯,杂糅佛教、景教和拜火教等教义而成,在中国也被称作“明教”,正是小说《倚天屠龙记》中的明教。据说,金庸站在草庵的摩尼光佛石像面前凝视许久,连连说道,明教存在有史迹的印证,“绝不是我杜撰的。”
摩尼教的创始人摩尼,生于南巴比伦安息王族家庭。传说他二十五岁时创立了摩尼教,向西传到了罗马帝国和非洲北部,向东越过阿姆河进入中国。晋江市文保中心主任吴金鹏说,大约在6-7世纪,摩尼教传到新疆地区,沿着丝绸之路传到了唐都长安。然而由于自身教义与社会环境的变化,摩尼教在中国很快转入了地下活动。
“摩尼教传入中国的早期,依附佛教传播。也因此,唐武宗灭佛时期,摩尼教受到了第一次打击,教寺被毁,教徒被驱赶。宋代泉州港兴盛,信仰摩尼教的波斯人又通过海上丝绸之路来到晋江。但是摩尼教依旧是秘密传播,除了草庵,泉州其他地方并没有摩尼教的寺院。”
宋代,摩尼教在福建地方盛行。泉州文史研究者吴幼雄说,南宋政府把摩尼教视为邪教,是社会动乱的根源。元朝末年,信奉白莲教的起义军领袖韩山童,曾经自称“明王”。韩山童死后,儿子韩林儿继任,称为“小明王”。后来取而代之的朱元璋也利用明教反元,他定国号为“明”,正是摩尼教中代表光明的“明”字。
小说《倚天屠龙记》以元朝末年群雄纷起的历史为背景,将明教在反元活动中的影响加以演绎,虚构了一个跌宕起伏、荡气回肠的武侠故事。金庸到访晋江时,格外垂青一个刻着“明教会”三字的黑釉瓷碗。这只元代的瓷碗,出土于草庵附近的一口古井中,后来井中还陆续发现了其他带有“明教会”字样的碎瓷片。
为什么井中会有碎瓷片?吴金鹏解释说,这和晋江的民俗有关。将打破的碗丢到井中,一来可以澄清井水,二来避免光脚行走的人们因为踩到碎片而受伤。循着这些碎瓷片,人们发现,晋江的磁灶窑就是当年生产这批碗的地方。而且,这些碗采用了订制烧造的模式,当年明教会之实力可见一斑。
“明教会就是一个有规矩的组织,教徒会使用专门的碗来进食、饮水。这只碗足以佐证当时的草庵已经是泉州地区摩尼教信仰的中心。”吴金鹏说。
朱元璋虽然依靠明教夺取政权,但是认为明教威胁到自己的统治,以“其教门上逼国号”为理由,遣散教徒,捣毁明教活动场所。明教势力大为衰落,转为秘密活动,逐渐淡出了历史。
几百年后,很多读者通过《倚天屠龙记》知道了明教,也爱上了书中温柔秀美的小昭。在波斯成为明教总教主,这遥远中土该是她永远的乡愁吧。金庸曾说,如果《倚天屠龙记》再版,要把在草庵拍的照片附上,让大家知道明教并非自己杜撰。而在草庵,我们仿佛找到了通往金庸武侠世界的现实之门,也终于为那美丽聪慧的小昭,找到了一个乡愁的停泊点,可供遥想与怀念。
摩尼教的最后余韵
1991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“海上丝绸之路”学术考察团来到泉州,协调员迪安博士表示,这次考察活动最大的收获是摩尼教遗址——晋江草庵。草庵保留的摩尼教遗物中,有世界现存唯一的摩尼教石雕佛像。摩尼教是反对偶像崇拜的,为什么草庵会有一尊摩尼教造像呢?
“元代的明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摩尼教,而是汉化了的摩尼教。来到泉州之后,为了吸引更多信众,就要满足当地人的信仰习惯。泉州人觉得,土地公、观音菩萨等神明,必须有一个很具体的形象才能有深刻的记忆。”吴金鹏解释说。
于是草庵的崖壁上出现了这一尊糅合了佛教、道教还有民间信仰的雕像。摩尼光佛披肩、散发,身穿对衽长袍,端坐在莲花台上,背后毫光四射。工匠巧妙利用了崖壁上三种不同的自然色泽,让雕像的脸呈微绿色,手呈粉红色,身体呈灰白色。
“泉州的石雕文化是很出名的,巧妙的构思让这尊雕像于平凡之中增添几分神秘。这尊雕像的形象和大英博物馆藏的摩尼光佛仪略像的形象差不多。就是说信众心中都有一个相似的摩尼光佛的形象,才会在这里刻了这一尊石像。”吴金鹏说。
在摩尼光佛石像圆龛的上方左右两侧,分别刻有小型石碑记,记载了元代的几位信众为求过世的家人早生佛地,故此出资将草庵改成石建筑,还在这里刻立佛像。这表明,当时泉州的摩尼教已经深受佛教影响。
草庵虽是摩尼教遗迹,但与佛教有很深的渊源。据说当年有十八位士子在此读书,常常见到文殊菩萨显影。于是草庵的摩尼光佛像被认为是佛教中的文殊菩萨。后来,弘一法师据此写了这样一副对联,“石壁光明,相传为文佛现影;史乘记载,于此有名贤读书。”
弘一法师曾三次来到草庵,或过冬,或养病,留下了很多故事。1935年底,法师忽然生了一场大病,扶病到草庵静养了一个月。他的床头放了一个特殊的钟,比一般的钟慢了两刻。后来法师行化别处,随身所带的钟还是慢半个钟点。别人看到了,总说他的钟不准。而法师只是说:“这是草庵钟。”
1938年初,法师住在草庵意空楼。大病初愈,新春开笔,写下《重兴草庵碑记》,成为日后研究草庵的重要资料。这之后他再也没来过草庵,但这里又处处都是他的痕迹。正厅朴素的石柱上留有他的对联——“草藉不除,便觉眼前生意满;庵门常掩,勿忘世上苦人多。”
“草庵环境幽静,很适合他养病。他的到来给草庵增添了宗教文化的氛围,在民国时代草庵走向没落之际,给它带来了重兴的机会。”吴金鹏说。
摩尼教最终消失在历史中,摩尼光佛走下神坛后去到了哪里?吴金鹏介绍说,明代,摩尼教开始从草庵走向民间信仰,摩尼光佛成了晋江罗山苏内社区水尾宫的“境主”,东石第四社区也供奉着分炉自草庵的摩尼光佛,直到现在还有人信仰,成为摩尼教最后的余韵。
几个世纪的风雨之后,草庵褪去了摩尼教的神秘色彩,成了晋江乃至泉州多元文化包容的代表。吴金鹏说,草庵的意义其实不只在宗教,更在文化遗产的保护。“晋江成为外来宗教摩尼教最后的消亡地,晋江人把草庵保护得如此完好,成为东西文明交流的一个重要见证,这是今天依然值得深思的。”
梦魂萦绕龙山寺
晋江市安海镇,龙山寺中香烟缭绕,掷筊卜卦的声音,念经打铃的声音,此起彼伏。这样的场景和声音是晋江人再熟悉不过的。
海上丝路带来了遥远天竺的佛教僧人。据说隋开皇五年,中天竺的僧人一粒沙偕师弟一尘,自南洋来到今天的晋江安海。一粒沙见到一棵大樟树,形似千手眼佛,夜间还有瑞光顶现,于是亲自描绘图像,延请工匠将这棵樟树雕成千手千眼观音。他还在这里建起寺院,也就是今天的龙山寺。
龙山寺历史悠久,殿宇巍峨壮观。寺中留存了诸多珍贵的文物,也是晋江民间工艺的见证。寺中的樟木雕千手千眼观音立像堪称闽南木雕艺术珍品。菩萨头戴花冠,身披莲服,两足微露,立于石雕莲花台上。双手合十置于胸前,傍有1008只手,每个手掌中都雕有一只慧眼,分别握了书卷、钟鼓、珠宝等法器。手势自下而上排列如团扇,金光四射,整座立像刻镂得繁复入微又层次清晰。
安海镇的讲解员许汉东介绍说,由于安海人的悉心保护,这尊雕像保存得非常好,“这尊观音像过去里里外外都用布幔遮住,六十年才开放一次,所以很多人在这里拜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尊观音像。2013年晋江市佛教协会接管龙山寺以后,布幔被撤掉,无论什么时候来,我们都可以透过玻璃看到这尊雕像。”
唐宋以来,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兴发,龙山寺的香火也随着安海商贾的足迹,远涉重洋。今天,新加坡黎士哥士律、马来西亚槟城、菲律宾宿雾、缅甸仰光以及中国香港的粉岭等地都有龙山寺。各地的龙山寺与安海龙山寺祖庭互有往来,交流密切。吴金鹏说:“龙山寺观音原本以海上保护神的形象出现,商人去哪里经商,这种信仰就传播出去了。跟着华侨的脚步,龙山寺甚至走到了美国、南非等地。”
龙山寺更是连接起了闽台两地隔不断的亲情。早期的晋江移民渡海前往台湾,也将安海龙山寺的香火带往海峡彼岸。于是,鹿港、台南、艋舺、凤山和淡水等几百座龙山寺,在台湾落地生根,融入台湾人的生活中。
其中最有名的是鹿港龙山寺和台北艋舺龙山寺,它们与安海龙山寺的关系密切。艋舺龙山寺有这样一副楹联:“分南海支流派接安平普渡慈航超万劫,占东瀛胜地灵钟文甲重修宝刹辟三摩”,正是讲述该寺源自安海龙山寺的历史。
鹿港龙山寺是台湾最古老的龙山寺之一,布局和建筑工样完全仿效安海龙山寺,并由闽南能工巧匠负责施工,杉木和红砖更是直接从晋江运去。“鹿港龙山寺坐东向西,据说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朝向,为的是面向晋江的祖庙。”许安东说。
我们已经不知道,最早将龙山寺香火带往天海彼岸的那些晋江人,有着怎样的故事。在惊涛骇浪之中,在陌生的他乡,他们将莫测的前途都交付神佛,但求能够庇佑平安。久了,龙山寺的晨钟暮鼓,缭绕的香烟与此起彼伏的卜卦声音,乃至“龙山寺”这个名字,都成了他们永恒乡愁的一部分。也许有一天,他们的梦魂还会依凭着这个名字,找到回乡的路。
宗祠里的阿拉伯家族
晋江陈埭丁姓回族,晋江陈埭丁姓回族,从外貌上看,很难想到他们的祖先来自阿拉伯地区。泉州文史学者吴幼雄认为,这个家族源自阿拉伯,沿着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国经商,世居中国多年,在苏州、泉州等地经商往来,最终定居晋江陈埭。
“杭州、扬州、连云港等海上丝路的交通大港,很早就有阿拉伯人的踪影。这些阿拉伯人在中国居住生活,有的还跟当地人通婚。这些人在中国有了根基,站得住脚。陈埭丁氏回族是阿拉伯人的后代,他们的祠堂门口有‘派衍金阊’四个字,意思是从苏州阊门而来。”吴幼雄说,现在苏州金阊城门外还有一条丁家巷,那里曾是古代阿拉伯人的居住区,巷中还有清真寺。
元末明初,社会动荡。陈埭丁氏四世祖丁善携带家眷,来到妻子娘家附近的陈埭定居。此后,丁氏回族与汉人通婚,转商为农,修建祠堂,在形式、思想和象征意义上接纳了汉文化。与此同时,他们又将回族的隐喻留在祠堂的建筑、先人的墓葬形制和人们的传说中。始建于明永乐年间的丁氏宗祠,就是外来移民与本土文化相互融合的最好见证。
“我们这个祠堂的建筑结构是一个回字形,东北外墙做成削角,正是‘回’字转角顿笔的书写手法。因为先人们不敢公开自己的身份,选择‘隐伏耕读其中’,‘远于法而保其家’。”陈埭回族史馆馆长丁国荣说。
祠堂的木雕以及廊心墙的石雕,都有阿拉伯文的装饰。正门门楣上方中央,有一个用阿拉伯文字组绘而成的鸟形图案木雕,传说是伊斯兰教的吉祥鸟。这些都在暗示陈埭丁姓的回族成分。
伊斯兰文化中没有祖先信仰的内容,为何陈埭丁氏会建造祠堂呢?丁国荣说,丁氏回族与当地的汉人通婚,学习儒家文化,融入当地生活,也像汉人一样为祖先建立宗祠,每年在这里进行春秋二祭。“为了子孙后代能进入仕途,聘请先生来教书,第八世就出了第一个进士。这些人鼓吹士大夫的儒家伦理,也带来了汉族的祖先崇拜、宗祠、祭祀的文化。但我们也保留了伊斯兰教的习俗,比如祭祀不能用猪肉,用的是牛肉、海鲜和鲜花。”
为求生存与发展,陈埭丁氏不得不隐瞒身份和来历,直到解放后才恢复了回族的民族成分。在长期的民族融合中,他们的宗教信仰也变得多元化,大多数人和当地汉人一样信仰佛教、道教,还有一部分人信仰基督教,现在还有人远赴中东学习,信仰伊斯兰教。丁国荣指着宗祠两侧的观音庙和清真寺说:“几百年间我们从未因为宗教而发生冲突,多种宗教在这里和平共处,互相尊重。”
六百年来,丁氏回族在这里繁衍生息,从一户逐渐发展为“陈埭万人丁”。他们与当地的原住居民一起,齐心协力,共同开发陈埭,也为发展晋江的海外贸易做出了巨大贡献。改革开放之后,大力发展民营企业,创立了安踏、特步、361度等驰名品牌。这里有中国最大的鞋材料集散基地,制鞋企业遍地开花。丁东旭是这代青年企业家中的一员,他的娱乐运动品牌“稳踏”,是晋江鞋业品牌差异化发展的后起之秀。
“我们这代人对回民传统生活的细节,已经没有老一辈的讲究了,但对祖先身份的认同,让我们对阿拉伯人倍感亲切,彼此以兄弟姐妹相称。每个村都有人去阿拉伯地区,带回鞋子、服装等相关的生意。”丁东旭说。
丁氏家族沿着海上丝路而来,不断融合、充实与壮大,又伴随着泉州历史上的海外移民活动,踏着海上丝路迁徙,广泛散布于港澳台地区和东南亚各国。红瓦顶,燕尾脊,丁氏宗祠有着浓郁闽南风格。这处古朴的建筑静静地立于晋江,成为丁氏回民的家园记忆,也是他们永恒乡情的停泊之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