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瓶谁寄一枝春——瓶花漫述
编辑: 陈豪 | 时间: 2014-08-11 16:49:52 | 来源: 光明网 |
图片为作者插花作品
曾经有客人在店内浏览,忽然问:“你插花是宗‘××流’吗?我们是同门呢!”我愕然——那“××”听着耳生——继而答:“没有‘流’。”
插花而有流派,是日本的特色,岛国之民极尽细腻幽微,历来盛出将简单事复杂化的大师。插花在彼上升为“道”,亦不免小题大做。日本园林、插花,重情境韵致,与吾国固有的审美取向颇为融通,所以在台湾被照单吸收复制,并不觉得突兀——这是题外话了——总之是强调意境,追慕自然趣味;但一面又门户森森,规条繁苛,一切行事都有制度——微觉分裂。
我插花没有师承。不但未窥东洋诸“流”,本国名著如《瓶史》之类也没翻过。晚清江南文士好风雅而耽逸乐,评茶论酒,顾曲莳花,传下讲“生活之艺术”(林语堂语)的专著很多。不像宋人,仅是诗文里间或提及一两句,最多如欧(阳修)、蔡(襄)的写篇文章——毕竟是游冶之类,特为作一部书,还觉得不属儒者正业,有些不好意思。欧公名文《洛阳牡丹记》,与道学前辈邵雍的诗《插花吟》合看,颇能窥见北宋承平年月的安乐清华。康节先生在他的“安乐窝”簪花醉歌,此系洛阳城里老名士的洒落;而吴学究游说石碣村,撞见赌钱归来的阮小五,那厮鬓边亦“簪着火红一朵石榴花”(《水浒·第十四回·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公孙胜应七星聚义》)——都会与江湖,文士和好汉,宋时男子爱花,却是普遍的风习。
以器皿插时令花果作为室内的陈设,亦兴起于两宋。并非说此前吾国尚无瓶花,只是还不算盛行罢了。促成这一风气形成的是居住形式的改变,即高桌座椅的渐行普及——之前的漫长岁月,国人则是于坐席上或凭几案跽坐。两汉画像石乃至六朝绘画中,彼时之居室与生活场景随处可见,室内格局莫不以几案为中心渐次展开,分列坐席,并以屏、幄、帐、扆等为区隔,以明乎主客尊卑和功能空间——此种居室至为简洁,家具既少,尤罕陈设。
属于高座具的“胡床”魏晋时传入中原,人在此物上须垂足而坐,形姿已近近代,虽然舒展适意,当时却被视为放纵失礼。侯景是东晋有恶名的军阀,破坏力堪比汉末董卓,《南史·贼臣传·侯景》说他“床上常设胡床与荃蹄,著靴垂脚坐”——特别强调今人至为寻常自然的“垂脚坐”,即因在当时这尚属放诞倨傲,史家以此志侯景的跋扈恣肆。起坐形式的转变至宋代始告完成,生活于南北宋之间的学者庄绰称:“古人坐席,故以伸足为箕踞(傲慢之态),今世坐榻,乃以垂足为礼,盖相反矣。盖在唐朝,犹未若此。”(庄绰《鸡肋编·卷下》)前引《水浒传》第十四回,吴用会齐了阮家三兄弟“入酒店里来,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”——情形已和我们现在去小馆子吃饭找座全然无异。
进入垂足坐的时代,各式今人熟悉的高家具才渐次出现和成熟,中国人的居室不复魏晋之前的疏简清旷,不同功能的空间有了与之对应的家具和器皿,兹无意详谈。说了这么多和插花不相干的,似乎是扯远了,其实正是宋人生活环境的异于前代促成了瓶花进入日常生活,故不得不有此一番饶舌。且看一首南宋葛绍体《东山诗选》中的七绝:
新糊窗纸旧胡床,
铜鸭烟昏砚墨香。
淡翠屏风小瓶亚,
芙蓉红軃菊花黄。
——诗实平庸,却和晚清措辞鄙俚的“子弟书”一样,因不惮繁琐地记录下当时的日用什物,成为考辨过往俗世生活之可信而为官修文献所阙载的史料。纸窗,胡床,焚香的鸭型铜炉(铜鸭),墨,砚,屏风,小瓶……这些迄今犹是追求古典风格居室中的必备件。而“芙蓉红軃(音duǒ,倾斜之意,指花枝倚侧将殘)菊花黄”,则正是此时的仲秋光景。两宋中产以上之家必有书房,它通常系由大屋中隔出的一独立空间,狭小而私密,宜于独坐,或和一二密友自在清谈。仍看前引《水浒传》第十四回,公孙胜初到晁盖庄上,先在“后堂吃茶”——此属客厅,自然不便于开讲“十万贯金珠宝贝”,所以公孙胜说“这里不是说话处,别有什么去处可坐?”,晁盖便“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,分宾坐定”。晁盖固然是粗武之人,但作为知名乡绅,家中必须有此一间“小小阁儿”的书房——葛诗所记诸种文玩陈设,这小阁内亦应大率置备;“小瓶”则已是此空间中不可缺之要件。
两宋城市之富庶远过于唐,南北都有“自古繁华”(柳永语)的都会——东京梦华,西湖繁盛(宋孟元老撰《东京梦华录》、宋佚名撰《西湖老人繁盛录》,分别记载汴梁、临安之城市格局、闾巷风俗,皆社会与城坊史之著名文献),仅从时人笔记中就可以窥见。人口在城市的集中和膨胀,令空间亦渐觉拥挤,前有厅堂后有园囿的理想居所对常人而言仅是想望,改善居住条件的“刚需”其实古已有之,惟近年尤剧罢了。苏轼《黄州春日杂书四绝》其一:
病腹难堪七椀茶,
晓窗睡起日西斜。
贫无隙地栽桃李,
日日门前看卖花。
——东坡措语喜夸张,黄州是他遭贬谪外放之地,从来都不算大城,人居应不至如斯稠密,而这样小地面亦有游走闾巷的卖花人。把此诗与陆游的名句“小楼一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”合看最有意思,能见两宋民众爱花之已成涵盖大城与小邑的普遍风习。《东京梦华录》卷七:“(三)月季春,万花烂漫,牡丹、芍药、棣棠、木香,种种上市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,歌叫之声,清奇可听。晴帘静院,晓幙高楼,宿酒未醒,好梦初觉,闻之莫不新愁易感,幽恨悬生”,正是上引两诗之注脚。此种铺排于竹篮中的折枝花卉买回家,即选前述之“小瓶”贮水养之,置诸案头,自饶清趣,数日既谢,易而换之,所费无几。
两宋插花亦有“主流形式”,即尚疏朗横斜,往往每瓶仅取一枝,这在当时绘画中不乏实例。与之相应,瓶不仅须小,且应狭口长颈,庶几便于造型而有清峻之美。魏晋六朝以迄于唐,流行侈口长颈腹如垂胆的“胆瓶”,插入荷花莲蓬,以之礼佛;宋人之于花瓶形式则颇有创造,如觚式,尊式,琮式,都不见于前代,但其灵感却出于复古。北宋是吾国考古学大兴的时代,关、洛等地,先秦古器物大量出土,收藏研究古器物则是彼时士人之风气,欧阳修之撰《集古录》手稿迄今尚存,赵明诚所撰《金石录》尤为精博浩繁,宋徽宗敕命编修的《宣和博古录》则属集大成之举。好古之心催生了拟古之行,引先秦古铜、玉器造型为生活器皿遂成为一种被付诸实践的思路,而且获得了成功。今天人们艳称的宋代出戟尊、琮式瓶、贯耳瓶、弦纹尊、鼓钉洗等青瓷器,考其原型,其实都源自周秦而不见于六朝隋唐。近人扬之水说“宋代花瓶在形象设计上并没有全新的设计,只是选择了造型优美的几种,使之从古已有之的瓶罌样式中独立出来”(见《宋代花瓶》,收入《终朝采蓝——古名物寻微》,扬之水撰,三联书店),并不准确。宋代的拟古青铜花器,材质大率为瓷,体量大大缩小,使之由庙堂礼器变为案头陈设;原有的繁缛纹饰一概略去,仅以色釉为装饰,亦转堂皇而为幽雅,其实是精微的创造。室内插花的风气自兹绵延至近世,明清以来瓶的形式尤为繁复至不可胜举,但士庶都仅视其为点缀生活的遣兴余事,从未上升至哲学的层面,赋予其苛冗的规条与意涵,更没有如东邻之衍生为诸多各是其是的宗派——此所以被客人慷慨引为某“流”之“同门”时,我固然铭其不弃,然终不敢不亟逊谢之。此客或不失好学之士,然未得门迳——盖插花者,小道也,解得多读书、看古画、辨草木、择器皿,便可随意下手,自然不俗,何用投师顶礼于东人耳。
“小瓶”的烧造,近数十年颇为冷门,清丽者甚不易得。概因易帜以来,“乾撼坤岌,寰宇纷扰”(陈寅恪语),政治强力介入民众生活,传统的风雅之行,多被新时代视为腐朽趣味而匿迹,人心日渐粗粝,插花既成罕事,器具自无人讲求了。余性近自然,爱花成病,每见好花枝而欲供养案头,常苦无佳器;性又嗜茶——茶席上没有瓶花,尤为缺憾。吾国近年因插花风气的中断,南北窑厂烧造花瓶固然仍不少,但悉为体量高大的陈设器,只能置于室内某一固定位置,不便移动。宋人书斋案头专供插花的小瓶,不但烧造琐碎费心,取利亦有限,遂罕有人涉足。所谓“求之不得,反求诸己”,我因之在做茶碗的同时,也造了许多花器,而尤以“小瓶”为大宗。这些瓶子高度多在一拃之间,因弗欲量产,尽出手工,器形乃能恣意为之,有些已不在传统的范畴中了,但其审美趣味,仍应归于古典作风——北师大王宁教授整理章太炎先生在日本讲授《说文解字》时弟子周树人、钱玄同、朱希祖所作笔记,曾获国家高等院校古籍整理委员会的经费资助,其实太炎先生著述以年代论,绝非“古籍”,评审者亦是出于认同其内容的纯粹古典精神而做的变通。对于平衡师法古人和适应时代之间的尺度,我曾撰一条笔记谈及:
客有好古者,顾余曰:“子所制瓷,美则美矣,然器形多弗遵古制,吾不取焉。”余笑:“子推重赵宋之文教,独不记宋徽宗之言耶!彼大观中与群臣改定礼制而谓,‘周因于商,所损益可知,而不相袭。善法古者,不法其法,法其所以为法之意而已。’——此议甚是。余志亦不在仿古,抟新锻异,以写我心、合人用而已。今古生活不同,器物何必一味因袭?使宋人见我,未必不称善耳。”
——虽属文言,遣辞并不晦涩,足以表明我的态度。花器不必格于程式,花材尤可随所遇而取之,毋用拘泥,但有几条心得,因自经验中得来,似乎尚值得拈出:
其一,宁少勿多,宁疏勿繁。一瓶既得,不妨反复端详,可有可无之花叶,一概剔除——日本川濑敏郎氏,插花确能得萧疏清朗之致,然亦无它神秘——敢于下辣手做减法而已。以此即受膜拜,被尊为“大师”,亦觉少见多怪。
又,可用木本时,即不用草本;有隔年木本,即不用本年新枝。此条不需多解释:木本之瘦硬质感,永非草本所及;且同一植物,隔年老枝必较嫩条更见遒劲而已。
三,插瓶选叶,虽为配衬,其见作品功力匠心,更甚于择花。盖名花随处不难购置,配叶则需慧眼搜求发现。大要则叶细碎者为上,肥阔者次之;蜡质者光泽幽烨而耐久,被绒毛者不堪用。
一日与萧先生闲谈,我说:“从商以来,心力俱疲。山中制瓷,满面尘灰;坐店待客,殚虑竭神……”语未竟,他道:“我看你至少在店里挺轻松的,也就泡一天茶,冲进来的客人翻个白眼。”——闻之大笑,处女男大率有挑剔的毛病,所谓“翻个白眼”确是有的。我之插花既无承传,弗所师从,姑名之“白眼流”,可矣。以上拉杂琐谈,绝无统系,支离可哂。然不惮浅陋地写出,实出求教于同好之意。“嘤其鸣兮,求其友声”,倘获指正,何幸如之。(京兆沈胜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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