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夜饭:一场精神的饭局

我老家在浙西常山县。那里的年夜饭,跟别的地方一样,从除夕这天的一大早就开始准备。母亲腰里系着围裙,就忙得转来转去;父亲坐在土灶前烧火,不时被母亲召来唤去,拿这样那样的东西。我们兄妹,则从前屋转到后屋,又从后屋转到灶间,四处游荡。

 

上午是要“谢年”的,这也就是外人常见的请“年菩萨”。父亲把方桌搬到屋前平地里(有时也在中堂),摆上大盆的猪头,整只的鸡鸭,倒上酒,把供案摆得满满登登。又要燃烛,焚香,烟气袅袅,气氛神秘而肃穆。放几响炮仗,执香拜祀神祇。

 

父亲执香,在屋前、堂前、灶前一一恭拜。父亲平时风趣有加,做着这些时,神情却很是严肃,正对香案或灶台,双手夹香合十,口中念念有词:家堂佛爷、招财爷、山皇土地,保佑来年人口平安,五谷丰登,六畜兴旺……那一年小妹七八岁,见父亲如此,甚感兴趣,走到父亲右侧,学他的样子鞠躬祝拜,令父亲和我们忍俊不禁。这小孩儿,顿时让我们家最为严肃的程式变为平易的礼仪了。

 

这些仪式做完,也就是中午了。中午这一顿饭,依惯例是简单的——灶下随便夹几筷菜,舀一勺汤,就可以把一碗米饭妥妥地吃完。

 

年夜饭的盛宴上,无论如何少不了几个大瓦罐的:鸡,鸭,猪蹄,红烧肉,都是这样的大瓦罐;此外还有各样的小炒,肚片,鲜虾,冬笋肉片,牛肉小炒,这一类的炒菜,要趁热吃,不宜太早炒制。

 

氛围是紧张又兴奋的。大家都在忙碌——母亲是在灶下忙碌,父亲则到堂前去忙碌——他在贴春联,贴门神。父亲搬木梯,我们端碗、捧春联,前呼后拥。老家瓦房,门大而高,父亲把梯子架好,我和弟弟一人扶梯子,一边脚抵着梯脚,把满满大碗的米粥汤递给父亲,父亲用刷子蘸了稠稠的粥汤糊上门楣,小妹踮着脚尖把春联和关公、秦琼的门神展开、递上。我们一边读,一边争论上联还是下联,左边还是右边。这样忙碌半天,所有的大门与小门,都贴上了红通通的对联与门神。

 

到了下午三点,就有渐渐稠密起来的炮仗声,划破乡村的天空。炮仗是吃年夜饭的信号弹。吃年夜饭,要赶早。但是太早了,又不成样子。每每听到远处人家三点多就放炮仗,我们总是说:还是晌午呢,哪像是过年!父亲也便对团团转的母亲说,慢些来慢些来,四点多开席不晚。

 

好了,年夜饭的一席饭菜,终于都准备妥当了。我们鱼一般穿梭,把一道道菜端上桌,父亲在桌上摆好了碗筷。八仙桌,八副碗筷。每个碗里都浅浅地倒上了酒。这是预备给祖先们吃的。然后,父亲拿着炮仗到屋前去了。我们和母亲从灶间出来,母亲解下围裙,我们走到门外互相拍打身上的衣服,认真地掸尘,边掸边说:过年了,把一年的霉味全都掸掉,明年一定运气又红又旺。

 

炮仗响了,又一支炮仗上天了,接着又是一支。在四起的炮仗声中,我们相互招呼着,在丰盛的桌前坐下来。桌面上摆满了菜肴,乡下所能拿出的最好吃的东西统统展示出来,炖的煮的蒸的炒的,大罐小盆大碟小碗,一样一样的盛器里,摆满了丰盛的食物。这不再是日常的一顿饭了,这是一个家庭每个成员精神世界的一次盛宴,这是走远的祖先与当下的我们同席共飨的一次聚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