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年搁笔 撇开名利 为友为情 寒冬归来 廖一梅:能否撂下只有一步之遥

廖一梅

 

因为半个月前横空出世的那篇《总是一步之遥》文采飞扬加思绪翩然的“编剧手记”,写话剧总是立于台前、写影视总是隐身幕后的廖一梅开始被媒体追逐,成了剧组唯一的“突破口”。但我们相谈的,远不止《一步之遥》。

 

三年搁笔后,廖一梅重又爆发于这个寒冬——舞台剧“悲观主义三部曲”集中展演、姜文大电影《一步之遥》箭在弦上,大有“甄嬛体”过气、“一步之遥体”当红的架势。吃导演的小灶喝导演的酒微醺出的体面和尊严感,让一向习惯独处的孤僻才女廖一梅在剧组一待就是4个月,“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光,每天除了睡觉大家都在一起。”

 

搁笔三年——“如果有一天写作成为我的束缚,那我一定毫不犹豫地丢下写作。”

 

北青报:可能是因为《恋爱的犀牛》一直在演,所以如果不是您自己说,大家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廖一梅已经“消失”了一段时间。

 

廖一梅:三年没写东西是在享受独自的时光,而且不接受任何采访。自从《柔软》的书出版后,就一直在享受自在且自由的生活。我觉得在城市里,每样东西都挨我挨得太近,可我喜欢那种一眼望去好几百公里外有一座山的感觉。城里的人小心眼儿是有出处的,因为空间小,谁都希望自己是舒展的、自由的,但是没有这个条件。在北京,只要开车一个半小时,就有这样的地方。我常常自己一个人去,站在山上会觉得人真的太不幸了,这么宁静美丽的地方人居然没有心情来享受,人现在已经忙到没有时间和自己待在一起了。

 

北青报:突然停下来寻找这样的状态是为了写作和所谓的灵感吗?

 

廖一梅:当然不是了,就是为了高兴。如果为了什么而高兴,那就不是高兴,也许今天是高兴的,明天就变成痛苦的,任何因为其他东西感到的快乐都是非常不靠谱的。就如同我一直开玩笑说我是“三级片编剧”(三级编剧)很多年,二级编剧才刚刚评上,证书还没拿到,这些年若为这个而苦恼,太没必要了。如果有一天写作成为我的束缚,那我一定毫不犹豫地丢下写作。

 

北青报:有一种编剧或是作家,每天都逼着自己写一万字,否则就不吃不睡,您为什么能一放就是三年呢?

 

廖一梅:那种不能停下来的人,是因为自己不在写作中或者工作中就找不到存在感了,不能证明自己活着,以此作为生命的依托。其实这件事我儿子对我挺有启发的。那天他跟我说,“现在很多熊孩子捣乱是为了刷他们的存在感”,我说你说得太对了,我都很大了才明白人会为存在感付出一切。以前我都不知道有存在感这个词,但他从10岁就知道有存在感,而且其实存在感可以解释一切。那些要死要活沉醉于痛苦爱情的人其实就是需要存在感,欢乐是存在感,痛苦更是,而且是会显示你与众不同的百分之百的存在感。

 

悲观主义——“人是不可能幸福的,人没有获得幸福的天赋,除非人改变自己。”

 

北青报:中戏才女、孟京辉妻子、为儿子写就的《迷宫》和《魔山》,不可否认,剧本背后的廖一梅是个“幸福”的女人,“悲观主义三部曲”是否有点无病呻吟的意思?

 

廖一梅:这只能说明你用世俗来定义幸福。人是不可能幸福的,人没有获得幸福的天赋,除非人改变自己。我认为的幸福是对任何事都不恐惧,永远没有不安,完全自由。人只要活着,经历痛苦就是正常的状态,从出生就是痛苦的,死去也是痛苦的,即便最幸福的人也经历过无数打击。有时你心情挺好,但出门赶上一串红灯,再被人别了一下,顿时受挫。其实挫折感很容易获得,但幸福很短暂。如果你面对这一切,仍然面带微笑,这就是幸福,我也希望成为这样的人。

 

北青报:《恋爱的犀牛》、《琥珀》、《柔软》,“悲观主义三部曲”的剧名,没有一脉相承的句式,也没有递进的意味,这些剧名都是谁起的呢?

 

廖一梅:有时我会有一两个名字让孟京辉帮助决定一下,他会稍不靠谱,从不靠谱到特别歪,之后一下就找着了。有个秘密是,《恋爱的犀牛》从千场之后我就不再看了。最初很艰难的时候我场场都跟,还跟他们一起吃夜宵,就跟我演了一样,后来就不看了,不能老看并且在自己的影子里活着。

 

北青报:百场、千场在戏剧舞台是值得炫耀的数字,但也有另一层意思,戏难免不走样了,《茶馆》、《暗恋桃花源》曾经都未能幸免,这次的《琥珀》似乎也有这样的趋势。

 

廖一梅:其实《琥珀》演成什么样我觉得都行。这次三部曲的演出,演后的总结会我都参加,每一次我都衷心地对每一位演员、工作人员表示感谢,一点不是客套。我要亲口表达我的谢意。特别是《恋爱的犀牛》,我第一个感谢的就是孟京辉。《犀牛》他今年排了4次,有一次在上海演出,演员打来电话说感觉不好,觉得好多东西不对了,他当天就飞去上海,在那整整排了一天。当一个编剧都开始不再关注时,导演、演员依然倾注了那样的心血,仍然在满怀激情地演着,与观众交流着,真的让我很敬佩,我不能不心怀感谢。即便观众不满意,我也丝毫不怀疑他们会越演越好的。就像现在已经在孟京辉工作室挑大梁的黄湘丽和刘畅,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们刚来时什么样,当时的状态看着有点像傻丫头。后来黄湘丽去美国,已经是一个完全国际范儿的女演员,去见百老汇一个非常大的演出公司的老板,她直接用英语自我介绍:我是“演员丽丽”,就好像“演员丽丽”是一个专有名词一样,特别阳光,充满力量。舞台真是一个特别滋养人的地方。

 

保护写作——“我既没有特别高的曝光欲望,又不需要挣钱,自然没有必要让写作变成一件委屈的事。”

 

北青报:2005年给李少红写完《生死劫》后再没碰影视,是刻意回避吗?

 

廖一梅:我确实不靠写作挣饭吃,所以就比较挑,必须哪都对,起码得99%对才会写。我为什么要与一个不舒服或不对头的人一起工作呢,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挺享受的事。我既没有特别高的曝光欲望,又不需要挣钱,自然没有必要让写作变成一件委屈的事。挑来拣去,就这样了,有点犹豫我就不写了。我还是挺爱护写作本身的。经常有人把这事变得写恶心了,没语感了,我不会。有人说写电视剧毁人不倦,我同意,曾经有朋友开始写电视剧时还说我准备全情投入,我心想我看你能全情投入多久,早晚得趴下。写作是我从小热爱的一件事,我不能把它变成一种折磨而不是享受,我得好好保护它。

 

北青报:您好好保护的除了自己的写作,还有儿子的纯粹与自由生长吧?

 

廖一梅:我儿子回家从不打开书包,我也不问。他希望自己不要太好,也不要太坏,最好不要被人注意,不挨骂,也不肯为得到好成绩付出一点努力。我不期望他成为任何人,我觉得不怀有期望是一个人对待任何事、任何人的基本态度。怀有期望就会有恐惧,期望和恐惧是一对双胞胎,想让自己无所恐惧就不要怀有期望。那是他的人生,跟你有什么关系?他会按照你期望的发生发展吗?不会。那你最好就以一种特开放的欣赏态度看他开花结果,无论是石榴结果还是闻桂花香,都不错。

 

驻组四月——“自从离开你们,手机再也没有升过级。”

 

北青报:从去年不断透出的有关《一步之遥》的信息中,从没听说您加盟担纲编剧的消息,反而是有某某人、某某人,您是从什么时间开始介入的?

 

廖一梅:我进入时,前面究竟谁来过、谁写过,没有人告诉过我,我也没打听过,我只是去做自己的工作,而且我相信那些编剧也没有互相打听过。后来都挂上了我才知道一共有9位编剧,但姜文是排在第一位的完全理所应当,其实是我们所有人帮他搭建一个他的世界。我们写了一万句话,他会从中挑出一句话,按我们另外一个编剧的话说,我们已经写了10部电影,体量绝对有了。

 

北青报:所谓《一步之遥》的缘起“民国阎瑞生案”,听起来也不过是个与花街柳巷相关的谋财害命之事,似乎不那么有戏剧性?

 

廖一梅:故事本身只提供框架,就如同莎士比亚、契诃夫的戏,故事本身可能都平淡无奇。相形之下,这个故事已经足够离奇。只告诉你故事,你是想象不出电影是什么样的,电影之所以成为电影,是一个一个镜头、一句一句台词,甚至是镜头与镜头之间的空白构成的,其间的深意也不是用简单的故事框架能概括的。任何一个故事都能拍成特别好的电影,都能拍成充满欢乐和悲伤、能揭示人的困惑与孤单本质的,任何故事也都能承载一个悲喜剧,就像人生一样,要看怎么去写。就像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,你说它有什么故事呢?!

 

北青报:在怀柔影视基地4个月的剧组生活,还习惯吗?

 

廖一梅:我都发烧了!我其实需要很长时间独处,甚至都不怎么跟别人说话。能不打电话就不打电话,没事时我一天一个电话都没有,都知道我不爱闲聊天,特好的朋友都是有事儿说事儿。跟剧组一起的4个月就像回到了大学,大家从早上一起床就碰面了,所有人都住在一层,大家干什么都在一起,就睡觉不在一起,还就隔着一堵墙。一吃饭大家迷迷糊糊就出现了,买各种好吃的。之前我手机微信版本特低,没法跟人家对话,照片、录像都收不了,剧本也收不着,他们实在忍无可忍就送了我一部。不过现在我连密码什么的都不知道,都离开剧组了还得打电话问人家。就像一句台词:自从离开你们,手机再也没有升过级。

 

编、导之争——“这个问题在这个剧组其实不存在,因为姜文自己就是编剧。”

 

北青报:从那篇编剧手记中可以捕捉到很多信息,“老姜”是与姜文很熟,“您”则是对中戏前辈的尊重,虽然是第一次合作,但两人似乎神交已久?

 

廖一梅:虽然都是中戏的,但我们读书时没有见过面,他毕业了,我才上学。最早认识其实是我们俩一起领过一个中戏的奖。后来真正打交道是因为他找我写剧本,就是《太阳照常升起》还没有拍完时,他在准备下一个戏。不过姜文看过我编剧的所有的戏,《恋爱的犀牛》他看过1999年最早的版本,甚至看过不止一遍。

 

北青报:作为姜文剧组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编剧,有没有在创作时刻意隐藏性别融入他们,以免让人从文字中嗅到女性编剧的气息?

 

廖一梅:姜文的剧组的确阳气十足,而孟京辉的团队则是女的多,我还曾建议两个剧组搞个联谊,但有一点是共通的,气场不合的人在两个剧组都待不住。我在写作中没有特别要回避性别,我也不觉得别人看我的剧本能够从中看出这出自一个女性编剧之手,无论《犀牛》还是《琥珀》。所有的创作者从本质上来说都应该是雌雄同体的,只有他(她)具备这样的素质才能关照所有,关照一切,毕竟任何一个角度都是狭隘的角度。

 

北青报:近两年,编剧与导演之争屡屡上演,您自己也曾经摆出过“一字不许改”的姿态,不知道这层顾虑在《一步之遥》剧组转化过了矛盾吗?

 

廖一梅:我自己对于导演如何对待剧本的态度是看情形,但在《一步之遥》剧组这个问题其实不存在,因为姜文自己就是编剧。而对于话剧,我是不允许改,孟京辉曾经因为演员说错一个字而把他臭骂一顿。他会说,“你们没有改的权力,因为这些词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。”任何一丁点改动孟京辉都是不允许的。

 

剧组文化——“在姜文的剧组工作是最体面的,每个人都是有尊严的。”

 

北青报:您也说过,姜文是那种羞涩藏于霸道的人,话不多,但精准传神,他的角色延续着这种语言个性,想必他的团队也挺葛的吧?

 

廖一梅:当然,他的剧组宣传总监也是编剧,健身教练也能演戏,厨师也能走红毯,我是靠打坐功力才赢得的江湖地位。

 

北青报:剧组每天的工作节奏是怎样的?日夜兼程?

 

廖一梅:当然不是,晚上不拍,晚上还得写剧本呢。每天晚上,编剧组门口就开始有各路人马探头探脑地游荡,他们等待的其实就是被葛优称作“剧纸”的几页纸。为了不放弃随时有可能迸发的好想法,只有在开拍前导演才允许送达各部门。

 

北青报:常常听说,老板和老板娘都在的剧组没法待,不知……

 

廖一梅:我必须说,在姜文的剧组工作是最体面的,每个人都是有尊严的。周韵只是演戏,别人的事都不掺和,没有戏时人家根本不在。就像孟京辉工作室,还不是老板和老板娘都在,大家也都好好的。

 

北青报:一个作品面世了,是否也意味着下一个作品又开始了?

 

廖一梅:还写呀,求你了。不过话剧确实有,因为明年孟京辉有新剧场要开张,就意味着一定会有新戏,其实就是原来的大华电影院,最近频繁在开会,将会是不同于蜂巢剧场的方式,是一种全新的演出形式。